失算
赵东方
一
志远和志达是一对双胞胎兄弟,两人长相太相似了,除了父母,别人很难辨认。哥哥志远爱学习,弟弟志达从小顽皮,村里的乡亲们看见背书包的,放牛也在看书的肯定是哥哥,那个一跳三尺高的,爬树掏鸟窝的肯定是弟弟。老师们更是看成绩分辨哥哥和弟弟,成绩高的那一定是哥哥,考单位数的肯定是弟弟。
那年高考,志远没有任何悬念就考上了大学,志达当然没有出现任何奇迹,名落孙山了。当志远兴高采烈地把录取通知书拿回家的时候,全家沸腾了,老妈给杀了一只大红公鸡,老爸拿出多年存放的老酒,弟弟志达虽然有点失落,但也为哥哥高兴。一家人比过年也开心,对于这个家徒四壁的小家庭来说,这无异于天大的喜事,感觉家里多少年都是那么沉闷,一下子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闷就风消云散了。父亲无人劝酒,也不大一会儿就喝多了,一家人都挂着笑容,虽然没有任何赞美,但这种气氛非常激动人心,母亲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舍不得吃一块鸡肉,而两个儿子碗里却全是鸡肉。
父亲终于发言了,父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笑笑,深呼吸,又深呼吸,再笑笑,反复几次,还是说话了,父亲说:“今天志远考上了大学,那是咱赵家祖坟冒了青烟哩!志远从小学习好,给大大争了一口气,但我想让志达也考上大学,有两个大学生儿子,我就是明天咽气也是高兴死的。”
家里人都把目光转向志达,志达低下头嘟囔说:“我不是那块料,我帮父母在家种地吧!一起供我哥念大学。”
母亲说:“你再试着复读一年,实在考不上就回村劳动。”
母子正在讨论着,父亲突然高声叫了一声说:“唉!我倒有个好办法,从明天开始志远就是志达,志达就变成志远,弟弟去上大学,哥哥再复读一年。”
母亲惊讶地说:“这可是犯法的事,行吗?”
父亲斩金截铁地说:“怎么不行,除了你我,谁能认出他俩,今年先让志达上,明年志远考大学那不是瓮中捉鳖,十拿九稳?”
志达高声说:“嗟来之食,不是君子所为,这是哥哥的成果,我怎么能夺,我就是当农民也不这样做。”
父亲生气了,骂道:“有本事你也给老子考个大学,当农民算求的本事哩?”
志远也说,这个办法可行,假如让弟弟考,弟弟肯定考不上,我明年再上也不迟。
志达上大学的那天,志远又去复读了,只是他的名字变成了志达,补习班的老师们看到志远学习那么认真,还以为弟弟洗心革面,浪子回头,都惊奇地说:哥哥上了大学,这弟弟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成绩突飞猛进,这就是榜样的力量啊!
二
一年对于那些一帆风顺的人来说,感觉太匆匆了,如志达的大学生活,不太多的课,非常轻松,课外生活又特别丰富,打篮球、辩论会、运动会、各种演出与表演、各种社团、还有四面八方的同学,大学的精彩还没有让志达完全领略完,一年已经结束了。然而对志远的补习生活来说,那简直是度日如年,母亲常病,弟弟上学又常缺钱,父亲更是心情好醉酒,心情不好也醉酒,让他心力交瘁,终于熬到高考,等成绩下来,分数线差了2分,名落孙山了,让全家人都大跌眼镜,不知所措。
八月的乡村是烦躁的,白天人们在烈日下也得锄地,伏天锄地,那种难受无法比喻,在高点的庄稼地里密不透风,如玉米地,全身湿透,如洗桑拿。在低点的庄稼地里又是太阳暴晒,太阳能把皮肤晒出油,人们的肩膀与背不知道褪了几层皮了。夜晚,池塘蛙声一片,此消彼伏,猫头鹰一晚上怪叫着,忙着给自己的孩子捉老鼠。
父亲没有等志远的分数线下来,早在村里夸下海口,见人就说,我就是两个大学生的命!这是祖辈集下大德哩!
但今天父亲的脸色好像异常难看,一句话也不说,只顾吃着半碟老腌菜,喝着散酒。志远躺在那儿看《三侠五义》,其实他根本看不进去,脑海中一片空白。母亲咳嗽着,依然在忙活着晚饭,弟弟帮妈妈在灶前烧着火,秸秆偶尔发出“啪啪”的声响,熊熊的火焰照在志达的脸上,消瘦而白净的脸颊也一下子如晚霞一样通红,不知道拿什么话劝哥哥,在他的心里除了内疚还是内疚。要是自己当初也好好读书,该有多好,大学那么好,本来这一切属于哥哥,自己却鸠占鹊巢,害得哥哥没有上成大学。还是妈妈先开口:“想开点,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八亿农民哩!当农民不丢人,明年多包几垧地,攒几年钱娶个媳妇。”
父亲瞪了母亲一眼,说:“妇人之见,当农民还没有当够啊!咱们这么穷,回了村那一定是光棍苗苗,那一辈子就完蛋哩!”
志达也说:“哥哥别泄气,再补习一年,或许明年还能考个更好的,咱们以前高中有个同学,正班三年,补习五年,高中八年抗战,最后终于考上了大学,持之以恒,功夫不负有心人。”
志远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说:“不补了,听老妈的话,明年多包几垧地,一起供你上大学。”
父亲抿了一口酒,深叹一口气高声说:“补习,继续补习,再补那狗日的五年,不信考不上。”
在一个阴沉沉的早晨,天还不大亮,父子三人每人背了多半袋黑豆,送志远补习去了,父亲走在最前面,黑豆压着佝偻的身子更低了,两个儿子看着父亲的背影,都悄悄地哭了。
三
志达大学毕业,娶妻生子,好像都是顺理成章的事,虽然女方家有点嫌弃志达家穷,但终究还是结了。志达大学毕业考了公务员,女孩也是公务员,两人工资虽然不算高,但工作还算安逸,两人结婚后没有房子,在单位借了一间宿舍住,小是小了点,但充满了温馨。
早上,父亲就打了电话,说是要来,两人商议着晚上怎么住,父亲来了吃什么,还有就是猜测着父亲来干什么,两人忙活了一天,晚上九点,父亲终于到了。
小两口非常热情地给老父亲炒了几个菜,还给父亲买了两瓶汾酒,在拥挤的小屋里吃了起来,志达看着父亲,父亲明显又老了很多,志达微笑着说:“大,我今天陪你喝几盅。”
父亲也不急着喝,拿起酒瓶端详着酒瓶,说:“以后别这么破费,给大闹点散酒就成。”
志达说:“我哥咋没有来,带他也出来转转。”
父亲说:“转啥哩!盘缠这么贵,看能不能攒的给他娶个媳妇,至从你妈死后,你哥就消沉的厉害哩!”提到母亲和哥哥,志达眼睛又湿润了,掉下几颗特别大的泪珠,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母亲积劳成疾,死的时候才四十几岁,哥哥受到母亲的影响,再次名落孙山。他时常梦到母亲依然在太阳下劳作,梦到哥哥那充满幽怨的眼睛。
父亲看着忙活着的儿媳妇,说:“别忙了,一起吃吧!”
儿媳微笑着说:“你们吃,慢慢喝,我们款待好老爸,好让老爸给我们买楼啊!”
父亲看着儿媳的背影,体味着儿媳的话,看着这拥挤的小屋,再看看已经长大的儿子,各种滋味涌上心头,深叹一口气,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也不吃菜,心头一热一热的,眼睛里的一粒泪珠,不知何时流到嘴里,特别咸。
父亲本来想多住几天,和儿子好好叙叙,但在拥挤的小屋里实在太憋气,虽然小屋中间拉了好大一块帘子,但到晚上,儿子和儿媳妇的呼吸和翻身都能听得到,实在不好住。父亲住了两晚,就嚷着回家,连他这次来的本意都没有和儿子说,就坐上了返程的火车。
父亲供两个儿子念书,紧接着孩子娘又死了,又给志达娶了媳妇,欠下村里乡亲们好多债。这次来找志达,本来想让二儿子接济点钱,再修修老屋,给志远看能不能娶个媳妇,想到儿媳妇那句话,他愣是没有张出口。
在贫瘠的山路上匆匆走着一个人,嘴里念念有词,只听得:“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又听得:“闲云潭影日悠悠, 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 槛外长江空自流。”……那是志远,听说最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