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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 者

2020年10月24日 10:46:23 访问量:292

 

/李晋成

 

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是林文英打小的梦想。

这肯定受了她父亲的影响,她父亲虽然对农活儿吊儿郎当,但教书守职尽责、一丝不苟,一手漂亮的赵体字闻名乡邻,周围四庄八寨的春联皆出自他手。进入深冬,千里冰封!早晨起来,白皑皑的雪盖没了出村的路,家人们劝他:“这天气就不用去了,校长要不知道,知道了也会理解的。”他说:“不能哇,孩子们还眼巴巴地等着哩!”边说边将羊皮护膝紧紧裹在小腿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东沟村走去。

文英看着父亲的背影,幻想哪一天自己也能踩出这样一串伸向远方的脚印。

今年高考落榜,林文英伤透了心,觉得辜负了父亲的期望,学习上她一直是父亲的骄傲,可关键一步失蹄了。昨天父亲还在帮她分析失利的原因,或是题型不适应或是太紧张致思维不灵动或是感冒影响了发挥,却毫不怀疑她的知识功底,这样她更难受。高三她就没用功读!父亲鼓励她补习,坚信她若补一年肯定能考上,并列举了东沟村那位“八年抗战”的高中生的典型例子。不举这例子还罢,一举这例子林文英将被子往头上一蒙,结束了与父亲的对话。气得父亲两眼一瞪,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走出西屋蹲在门槛上。

文英见过那位被乡间传为佳话的男生:头发蓬乱,不修边幅,目光失神,活脱脱一个现实版未中举的范进。她可不想补成那样子!还有个主要原因,西沟小学之前的老师突然摞下课不代了,乡里急招一名教师。她已报名,正等着消息。

第二天一早东乡学区的事务长赶着驴车走进她家院子,对她说:要是拿好了主意,就上车吧!林文英将卷起的铺盖套进编织袋放上车厢,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父母上了驴车,头都没回便出了大门,将门楣上“耕读传家”四字甩在了脑后。

去西沟村四十七里路足足颠簸了近五个小时,当驴车停在学校空地上她都累得快散架了。看着三堵矮墙围着三孔窑洞,有点儿失望,但孩子们的热情马上驱散了她的不快。他们帮着拿脸盆暖壶,事务长抱起铺盖卷走进中间的窑洞,正面墙上挂一块木制小黑板,黑板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标语已掉了“向上”两字,五张破旧的桌子缺胳膊少腿相互依撑着,桌旁有几块散乱的砖头。穿过东墙的拱门进去,里间算是一间小宿舍,收拾得整洁干净,西下的斜阳洒了少半炕,她好想躺上去休息会儿。可孩子们拉手的拽包的扯衣襟的,争着说:“老师,去我家!”“老师,去我家!”事务长喊开他们,说:“林老师,今天谁家都不去,去我家呀!”孩子们不争了。请新到的老师去家里吃饭,也是事务长这些年的惯例。事务长本是西沟村人,入赘到东乡田家。西沟现在留有他七十岁的老母亲。

在事务长家边吃白面面条,边听他介绍:西沟村共四十二户人家,全姓刘,祖上是一家。现在学校念书的十六名学生,四个一年级,其他年级各三名。老师吃饭由这几家负责,一天轮一家。今天礼拜,明早八点上课,一直上至下午四点。四点放学后就不再上课,村里人忙于秋收,若十二点放学,孩子们无人看管,四点之后村里下地的女人们也就回来了。西沟村的村长叫刘建国,老师工资由他代乡政府发放,每月45元,五号至十号发上月的,若发放不及时可以向学区胡校长反应。饭后,事务长带她去见刘建国,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人,高大强健,脸色黝黑,声音敞亮,一看便是地道的庄稼汉。刘村长嘱咐她,学校若有什么事,尽管找他。林文英乘机说能否将课桌修理一下,刘建国随即让会计去找村里的刘木匠。

回到学校,事务长边套驴车边安抚文英:“孩子,也不要勉强自己,实在呆不住,捎句话,我再来接你。”林文英将搭在胸前的两条长辨向后甩了一条倔强地说:“叔,放心吧,我一定教好孩子们!”

事务长走出校门渐行渐远。文英突然有点儿失落、孤单,依依之情如对面的晚霞愈积愈浓,竟然落了两点泪,目送事务长隐没于弯弯山道间,才转回宿舍,将刘木匠哧咕哧咕的拉锯声关在门外,和衣躺下,不一会儿睡着了。

 

             

或许是女孩子本能的防护意识,林文英总感觉窗外有个影子,突然惊醒,四周一片漆黑,蜡烛都不知在哪儿放着,她有点儿怕,嗖地坐起来撩起衣袖看了看表,凌晨三点。这块表是上高三时父亲给她买的,表盘里的刻度泛着绿莹莹的光。一看到它,林文英就很自然地想起萤窗雪案的车胤孙康,因而特别喜欢,也异常珍爱,父亲是很爱她的!这次没听父亲的话,父亲一定气坏了,她想。

还得两个多小时天才放明,但她不敢睡也睡不着,玻璃外的窗帘拉着,定是刘木匠离开时帮她拉上的,帘外隐约有个黑影在晃悠,她想看清楚又不敢细看,双手搂着膝盖将头埋在胳膊弯里,间或侧头偷看一眼……

她不敢动,地下的老鼠便得意了,不仅嚓嚓嚓地偷吃,还吱吱吱地乱叫,估计事务长的老母亲给带的两个馒头已被啃得不成样子。她想找包里的手电,却忘了包搁哪儿了,又不敢乱摸,生怕摸着乘夜活动的蟑螂臭虫或蜈蚣破鞋虫等。只能越绻越紧,脊背已贴紧了墙面,仍想向后缩,似乎要嵌入墙里,同时感到背上凉阴阴的,应该是出透了汗。

她特别注意靠西墙的那道窗帘缝,一直等到稍有微光,便跳下地推开门,已能看清教室的桌椅,整齐地摆放着,空阔的院子里啥也没有。她拉开厚重的破布窗帘,窑里瞬时亮了,只见她蹲坐的右侧炕沿上即休息时头的右前方端正地摆放着蜡烛火柴。刘木匠好心细,她心头一热,好像东梁初升的太阳一露头便将全部的光、热投了进来,随之脸热辣辣的,定然红了!高中的同桌曾形容她脸红的样子:酡红酡红的像醉酒的贵妃,她反驳:“你还见过杨贵妃?”于是同桌无言了。

林文英遐想着,刚要走开,猛见窗台下有许多杂乱的脚印,心又是一紧,慌慌张张去找村长。刘建国一听,知道又是傻有明。这傻子将先前代课的女老师吓得当下不教了,学区上好不容易又找来了林文英,他又捣乱。刘建国火冒三丈,对林文英说:“林老师,不用怕,你先在我家吃饭,我去给你收拾这小子。”等林文英回到学校,孩子们已到齐。一名叫刘新生的孩子告诉她,傻有明被村长拿着鞭子满村子追打。林文英一笑,放心了。

教书远不是林文英想得那么简单,在黑板上一写用教鞭指着一教学生就会了,一道题她常常反复讲五六遍学生还不会,尤其是四年级的刘新生,一道混合运算练了两天,二年级小女生刘春花都会了,他还不会。没办法,散学后林文英将新生单独留下继续练习。

刘新生的母亲听说林老师这样用功教儿子,高兴地将刚出锅的饺子盛了满满一饭盒送到学校,并叮嘱:“林老师,您吃,不要给那个灰小子,让他不好好学!”这样,林文英倒不好意思了,等新生母亲离开后,将新生叫到宿舍里说:“新生,今天做对一道,准吃一个饺子,如果做不对就跟老师一起睡吧!”说完,林文英继续批改五年级刘尚德的作文。尚德是十六名学生中最优秀的,不仅成绩好,还时常带着其他孩子帮林老师抬水、劈材、扫地……,做各种力所能及的事。学校的院子,尚德父亲一礼拜帮整拾一次,这时尚德跟在父亲身后捡木棍、拾砖头、洒水,忙得不亦乐乎!这次作文《记一次有意义的活动》写的正是这件事。林文英批改完作文见新生睨着眼偷看她,她让新生递来算术本,一看全对了!她惊讶地看着新生想:还是饺子管用!然后抿嘴一笑,摸了摸新生被他父亲用羊毛剪子剪得深一道浅一道的大脑袋说:“去吃饺子吧!”新生却提起书包撒腿就跑,将热气腾腾的饺子留给林文英。他怕跟老师一起睡!

教书四十天,林文英拿到了自己入职以来的第一笔工资,有点儿激动!首先想给父亲买支好一些的毛笔,父亲让自己气得病了一场,代教也让别人顶替了。入冬闲着无事,他可以写写字,再说进了腊月,又要开始为人们写春联,有支好笔,用着顺手,写的字也漂亮,乡邻们一夸赞,父亲就高兴了。再给母亲买套红内衣,明年她四十五,算小逢九。靠他们自己是舍不得买的。她将四十五元钱裹入手帕夹在书里压在挎包底,开始看路遥的《人生》,边看边想:自己的未来会是怎样?应该不会像高加林,被人顶了民办吧?自己不似巧珍也不像亚萍,那么自己又是谁?她陷入了沉思……

八八年,改革开放虽已进行了十个年头,但春风远没吹到晋西北这座最僻远的小山村。

村民依旧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封闭、疏懒而节奏缓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知道有个叫深圳的沿海小村已建设成大都市。村里还没通电,傍晚,窑洞内光线实在太暗。林文英拿着书踱到学校对面的高坡上,苍山如海,残阳似血。

她身后的小道上,三个年轻人一边赶牛一边偷看她丰润的背影。其中一个叫刘志富的只顾看她如瀑的长发,不小心杵在牛屁股上,惹得另外两个哈哈大笑。刘志富在她跟前出丑,已不止一次两次,她习惯了,一笑置之。自她来代教,这三人便在散学后,经常有事没事到学校,或帮她干点重活儿,或纯粹闲扯。他们都比她大两到三岁,不过都是年轻人,能聊在一块儿,这帮她打发了许多无聊的时间。但他们显然不仅是玩,总想法子献殷勤,这又让她很烦恼。

今天,她只想静心读书,所以决心不理他们,任他们笑得多么响多么亮多么死缠烂打,她头都没回。

    渐近黄昏,书上的字已看不清。她回到宿舍,点亮蜡烛,烛旁一支木头磨制的钢笔,精巧细腻,笔帽上还烫刻了“英雄”二字。她拿在手中微微一笑,随手夹在《人生》的扉页间做了别致的小书签,然后开始做饭。村里人一天两顿饭,她可不行,今天有刘尚德父亲送来的肉烩菜,在炉子上热热即可。饭后,林文英开始备课,自事务长教培了一次,她备复式教案更顺手了。低段一本,中高段一本,每节课分列备授,如一年级讲授,二年级随堂练习,二年级讲授,一年级小练习,动静结合,课堂更有节律生气,效率明显提高了。第一次小测试结束,家长们说成绩比以前强多了,所以对她更尊敬更热情,深怕像前一位老师不到一月便扔下孩子们走了。

她可不是前一位,意志不坚没耐性,她认定一件事定要干出点名堂,否则决不罢休!母亲骂她:犟得像头驴,父亲委婉点儿说: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但她坚信只要坚持就会成功,这不,学生们的成绩起来了。

她的目标是期末考试全学区夺第一!

功夫不负有心人。期末,学区统一命题统一考试。她教的二五年级全是学区第一,要知道全学区三十一个自然校呀,高兴得家长们响炮庆贺;一三四年级虽是第八第七第十,也前进了六七名;尤其是刘新生首次两科及格。他父母提议多给林老师发点儿补贴,于是各家响应,集了五元钱通过刘建国奖给了林文英,感动得她两眼热泪,决心明年将一三四年级也教到第一。

             

              

转眼林文英当民办已三年。

从这年即九一年开始,民办工资由学区发放,她担心自己请假离开耽误孩子们念书,每到发工资仍旧让刘建国代领捎回来。

有时礼拜天没事,应家长要求还给他们上两节扫盲课,帮助他们识字写名字记帐。扫盲班上,最年轻的是刘木匠,二十六岁,大她五岁,这人仔细认真,心灵手巧,学什么都快,再难写的字都能画出来,就是认不得、念不成。他经常鼓捣些小玩艺儿送给孩子们,如木手枪木飞机木偶等;也偷偷送林文英,当然送她的更精致纤巧,如木梳木盒木蘸笔等。林文英桌上摆着他送的许多小木摆件,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连孩子们都开刘木匠玩笑,见他做小木塔便问:“又要送给林老师?”他不好意思地憨笑着说:“不是,给你的。”于是小木塔落入了刘新生手中,新生已在东乡学区读初二,成绩仍无起色,贪玩依然一流,竟敢开老师的玩笑,看来初中与小学得确是有差别的。其他捣蛋的孩子也依样儿画葫芦,有拿到小木杯的,有拿到木钟表的……其实,刘木匠也真是逗孩子,打算送林文英的,都是晚上、烛光下,他用小木锉一锉一锉锉出来,再用砂纸打磨细腻,烧红铁丝,在不同的部位烫上字。上了扫盲班,他才认识了第一次在木钢笔上烫的字读“yingxiong”。

刘木匠这样招来三个人的忌狠,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另外两个知道自己也属于癞蛤蟆,就鼓动刘志富,让刘志富赶快去林家塔提亲,小心生米做熟,后悔不及。刘志富之前不觉得,经二人一说有点火烧屁股,毕竟刘木匠可以自由出入林文英宿舍,他还得敲门且经常被挡,于是急不可耐地回去找父亲。

刘志富的父亲刘建军,头脑灵活,养着一群牛,是西沟村的万元户。前年,突然买回一台榨油机开始广收胡麻籽榨油,一年下来日子过得跟榨油机似的,肥得流油!刘建军当然早看出年轻人的那点儿猫腻,他观察了三年,也觉得林文英是位好姑娘,是儿媳妇的不二人选,早开始准备聘礼。但他没动神色,悠闲地抽着黄金叶,看儿子在地下转圈圈。刘志富问:“大大,你到底啥想法?去不去提?”“你知道林老师啥心思?”刘建军反问。“你管她啥心思,她听她爸的,你去提就是了。”“我要去提了,你以后规规矩矩跟我在村里榨油,不能今天想去太原打工,明天又要去北京。”刘建军想趁机拴住儿子的心。刘志富说:“娶了她,我还打什么工,一定在家安安生生过日子。”

第二天,刘建军便去东乡学区找事务长,让他帮忙去提亲。事务长一听,好事呀!一则刘建军确实有钱,林文英嫁给他儿子,日子肯定错不了;二则林文英嫁到西沟,再不用为选配老师发愁了,代课费已涨到八十了,好几个村还是雇不下代教;三则林老师的确教得好,校长想留住。于是二话没说应承下来,随即骑上自行车去了林家塔林文英家。老林一听事务长给女儿介绍的是油坊刘建军的儿子,心里忒高兴,但他知道女儿的脾气,不敢先答应,说:“女儿家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不过回来我先提说提说,看她啥意思。”事务长看着老林喜不自禁的表情,以为这事十有八九可成,高兴地道:“那是,那是!”

自父亲提说了婚事,林文英二十一岁的少女心不平静了,想到刘木匠她脸热心跳的,手握着木钢笔,一股暖流自心底涌起,她喜欢木匠的细心体贴,关怀备至,可实在有点儿穷,又无父母,少依无靠的;而刘志富,健壮好动,虎虎生威,只是游手好闲,不谙正事。她情感的天平明显偏向木匠,但又告诫自己:不要冲动,不要头脑发热!当初没听父亲的话去补习,早已悔青了肠子,尤其听到几位同学补了一年两年甚至三年的,接二连三考入了大学。她想回头却越走越远,只好把自己封锁在这偏远的小山村,听不到外界的消息也不心烦。关于婚事,她想冷静冷静再考虑,所以没有当下回绝父亲。父亲也没敢硬说,母亲则悄悄地对她说:“英英,女人寻人家等于再生一回哩,一辈子的事可不能耍性子,我们做老人的,拴驴还要挑个草大的地方,何况聘自己的闺女?”林文英虽嫌母亲的话难听,但话糙理不糙,也没说什么。

林文英心烦时喜欢站在学校对面的高坡上,面对连绵起伏的梁梁峁峁,可以放飞自己的心神……

忽然,刚散学回去的刘春花急匆匆跑来,气喘吁呵地说:“林老师,林老师,刘木匠把手锯了!”她一惊,想去看看又不敢去,便让春花去打问到底怎么回事?春花回来告诉她,木匠接通电后,听说电锯锯木头又快又省力就买了一台,刚安装好,试锯时还以为是人工锯铇,用力过猛,推出去的手没及时收住,滑到锯片上被削掉两根指头。听到这,林文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按住胸脯又问:“谁送他去医院了?”“村长带两个后生去了。”林文英对春花说:“你回去跟你妈妈说一声,今晚陪老师睡,好吗?”春花懂事地点点头,跑了出去。

林文英坐在炕上,觉得从来没有的孤单,双手抱紧膝盖,如初来的那个晚上,背脊一阵阵发凉,身体也像在发抖……等到春花来了,她展开被子将春花搂在怀里,拉灭灯准备休息,但毫无睡意,直到听见春花哧哧的鼻息声,她依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仿佛在寻找什么,一直盯到窗帘缝透进微弱的光。

她竟然一晚上没睡!

春花醒来疑惑地看着她,她捏了一下春花的鼻子说:“老师也是刚醒。”本想第二天让春花回去,可她总有点儿怕,又不像是怕,是种孤只的落寞与慌寂,便又将春花留下来。春花母亲大约猜着了林老师的心思,让春花这个冬天陪她睡。春花当然愿意,陪老师一方面觉得骄傲,另一方面可以听到许多故事,之前陪老师听过盘古开天地、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等,这次老师像评书先生一样给她一回一回讲《西游记》,讲到了“八卦炉中逃大圣  五行山下定心猿”,正精彩,她可不想回去。

刘木匠住了两个多月医院回家静养,无名指与小指最终没有保住,截肢了。文英去看望他,他的右手还缠着白纱布,憨憨地说:“没啥大事,不会误木工的。”到文英走时,他递给她一小快木板,让她回去看。她回到宿舍翻出来,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听老人的!她的泪夺眶而出,大滴大滴地掉在木板上。木匠一心为她,怕她跟着自己受穷,委屈,希望她跟着刘志富过好日子;现在,他更配不上她,没力量给她幸福了。林文英取来“英雄”木笔,摩娑着,泪眼迷蒙。春花不敢看她,乖巧地伏在写字台上做作业。

 

                

九二年正月十四,林文英与刘志富结婚了。

婚后,林文英搬出了宿舍。宿舍新入住了一位三十几岁的女人,据说是村长刘建国的外甥,帮着收拾院落打扫卫生值守学校,很少与人来往,也不说话。初开始人们怀疑是个哑巴,有好事者专门试探,反被这女人抢白:“我要不聋不哑,你们是鬼头探脑撩甚怂了!”自此,村里人知道她虽不哑,但很不雅,说话求上屄下的,不像个老师,不应该呆在学校的!不过教书还是林文英,人们也看在刘建国的面子上不计较了。

腊月,林文英生下一男孩,暂时不能上班。这位中年妇女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半个月课,终于等到了放寒假,一拍屁股走了,将满街的怨骂甩在身后。

春季一开学,胡校长希望林文英继续上课,但林文英产后休息不到两月,不敢硬撑。校长只好让初中尚未毕业的刘新生暂时顶着,并告诉林文英哪天能上哪天上,位子始终给她留着。家长们也知道新生没当过一天好学生,怎么可能教好学生,都在眼巴巴地盼林文英上班。

林文英返校这天是四月十三,刘志富想让她再休息两月,等孩子大点儿再去教。她认为自己休息好了,可以边教学生边带孩子,关键是她怕新生代的时间长了落得太远,自己不好往起赶。

至于工资,仍旧是村长刘建国去乡里时顺便代她领取,虽说胡校长特别给她涨至了150元每月,但她不在乎,用志富的话说:一天多榨一小时油就比这点工资多。

还是那个原因:她喜欢教书!一站上讲台便如演员入了戏,眼里心里只有学生。

这一教又整整六年,她从小媳妇儿教成了近三十岁的中年妇女,脸黄而胖,还添了几根打眼的白发,昨晚志富见她照着镜子拔才帮她一次全部根除。她埋下头只顾教书,不经常出村,很少用心打扮,一条紧身黑色健美裤已穿了三年,不当不正,膝盖处破开一道细长的口子,一抬腿撑开露出红色的秋裤,像一张咧开的嘴,随着腿的曲伸一张一翕,不知是嘻笑别人无知还是哂笑自己邋遢。若硬要说“健美”,那只能衬出她气球般的小肚子,盆一般的美臀,椽一般的健腿。她一走来,便带着浓浓的胡油味,村里同龄的媳妇儿开她玩笑:“你家的油肯定不用找名星做广告,你就是活广告!”她有时也跟她们开句玩笑,多数时候一笑置之,因为这时,她或许正在想亚男这次怎么才考了83分,或许在想简易方程如何讲才会让学生容易接受,或在想要不晚上再给孩子们加个自习吧,不然老完不成作业……她不想让戏谑打乱自己的思绪。

这天,林文英穿一套深蓝色西服走过当街,媳妇儿们看出了异样,尖细着嗓子喊:“林老师,今儿改广告词了?”邻居刘家媳妇儿一本正经地替她分辩:“你们别起哄,没看到林老师穿着西装,肯定是去东乡联校领奖呀,林老师,是不是?”林文英笑盈盈地嗯了一声。“林老师,今年又给咱考第一了?”“咱们村哪年不是第一?”“就是,考第一都考得不稀罕了。”“唉,你家尚礼这次考了多少?”“双一百!林老师,教得就是好!”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其中一位老婆婆感叹了一句:“也难为这孩子了,一天都没好好年轻过!”众人一下哑然了,看着她渐走渐远宽直的背影,不知是敬重还是伤感,是啊,林文英一年四季在学校的三堵围墙里,至今都没学会骑自行车,而村里的小媳妇儿有的已能骑嘉陵摩托了。

林文英参加完东乡联校第十四个教师节表彰大会,庄重地将胸前的大红花放在椅子上,走出小礼堂遇见迎面而来的杜老师,“林老师,又是第一哇,你成第一专业户了!”林文英红了脸,仿佛做错了事,低着头走过操场。她想去财务室找刘会计领八月份工资,老托人带领也不好意思。恰巧刘会计在结帐,见她进来笑着问:“林老师,又来领奖金了?今年改规定了,校长让年终发。”“不是,”林文英急着解释,“刘会计,我来领八月份的工资。”“不让刘村长给捎了?”“这次碰上了,我领哇,以后还得麻烦人家。”刘会计正欲取工资册,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停顿了一下说:“一直是刘村长领,要不还让他领吧?”“是不方便吗,刘会计?”“不是,只是怕签字不一样,惹麻烦。”“你让我怎么签,我就怎么签,不会给你惹麻烦的。”“好吧,”刘会计打开工资册指在一个吴琪女的名字后让她照着七月份的签字。“为什么不是我的名字?”她问。“哦,这个人在你之前代了两年课,你接替了她,工资表上一直沿用她的名字,没改,反正代课费是你领就行了。”林文英也觉得是,签上“吴琪女”,领了150块钱,出了财务室向校门外走去。

本来中午联校安排有聚餐,但她不想参加。之前她参加过两次,吃上饭,全联校老师们坐一起免不了借恭贺她劝酒,这还好应付,让她难受的是祝贺之言外的嫉妒与挖苦,甚至有怀恨,因为自己连续十年第一,似乎夺占了别人拿第一的机会,相当于地主霸占了田地,所以众人看她不顺眼。有道是不怕老王黑众人,就怕众人黑老王,所以这饭吃得坐无处坐,站没法儿站,说不是,笑也不是,她就只能选择躲避了。她觉得自己极像过街的老鼠,虽没人追打,但也只敢沿着墙根走,生怕再遇到哪位老师。然后顺着向西的土路,急匆匆溜下沟底,确定不会遇到熟人了才放慢脚步,反正走回去也得傍晚,不必着急。

 

               

○○○年称之为千禧之年,上自国家,下自百姓,喜事连连。

林文英的儿子虽只有九岁,但在全县小学数学竞考中夺了冠军,不仅考过了五年级学生,而且将城里上奥数班的学生都甩得远远的,所以她决定明年让儿子参加小升初考试。

丈夫一高兴,说如果儿子考中初中去乡里上学,总不能让孩子步跑吧,尤其冬天,四十多里路骑自行车太受罪了,所以用这几年的积蓄一咬牙买了辆五菱双排工具车,这样既可以送儿子也可以卖胡油。这可是村里第一辆小车,刚开回来,全村沸腾了,人们羡慕、感叹、嫉妒!孩子们挤轿子里的、坐车厢上的,刘志富拉着他们绕梁兜了一圈才算过了把瘾,恋恋不舍地各回各家了。

还没从买车的优越感中走出来。这天,刘志富卖完油一回家,进门见老婆在厨房做饭,朝后抱住她的腰想抱却没抱起来。林文英被丈夫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掰开他的手红着脸瞪眼问:“又在哪儿喝多了?”志富嘻皮笑脸地说:“是喝了,今天是为你喝的,我高兴!”“你倒心细,怎知我有了?”“什么什么?”志富追问:“有了啥?”“还能有了啥,给你有了个驴驹子。”她甜蜜地开丈夫玩笑。“真的?”志富高兴地几乎跳起来,“双喜临门,真是双喜临门,”他激动地说,“还有件喜事,我告你,听说国家要给你们这些民办老师转正!”这次轮林文英震惊了,“真的?你听谁说的?不是道听途说吧?”“这次是真的,我问了胡校长,他说文件已下来了。近期就会填表登记,你等好消息哇!”

可一礼拜过去,好消息还没传来。林文英想或许还没开始登记;又一礼拜过去,还没传来,她甚至想:好消息或许就应该迟些,像自己肚里的孩子,本想让他九五年怀,他却迟到今年九月;又过了一礼拜,还没见消息,她想要不去联校问问,时间长了还得孕测呢!

于是她顶着寒风搅雪上路了,也没跟志富说一声,走了二十里,冻得浑身发抖,才有些后悔,但来不及了。再说十多年风里来雨里去,扛上一袋玉米棒能从地头东走到西,娇嫩个啥,她慢跑起来。到了东乡联校,进了校长办,胡校长吃惊地问:“林老师,这天气,你怎么来了?”稍一停顿又道:“你来了,学生谁管了?”她不好意思地解释:“学生让刘春花看着,她前年师范毕业还没分配,我的学生,肯定教了了,校长放心。”又问:“胡校长,我是想问给我们转正的事,还没消息吗?”“给你们转正?没这回事呀!”“之前,志富来问,您不是说有文件了吗?”“哦,哦,那事呀,已经填完表上报了。”林文英一急:“我还没填呀!”“没有你,你是八八年九月代的课,文件落实的是八六年一月以前的民办。”“代教跟民办不一样吗?”她没抓住要领地反问。校长耐心地解释:“严格说,不一样,民办是乡政府出面请的,代教是学校临时雇的。”“可我的工资也是乡政府发呀。”“那是起初,九○年后就是由学校发的。小林,关键是你年限不够,你八八年九月开始代课,这我们都知道,差两年多了。”林文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两条腿像两根冰柱,又冷又硬。她想动但力不从心,急得两眼掉泪。校长以为她要哭闹,忙安慰:“小林,你也不要气,不要急,再过两年或许转八八年的,那时就轮到你了。刘会计,快扶林老师坐下。”刘会计不情愿地拉了林文英一把。林文英顺势蹲坐在身后的沙发上,嗵地一声,沙发随之吱吱了好多声。校长瞪了会计一眼。林文英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校长,我的腿有点麻。”校长没有主旨地哦了两声,说:“那你歇一歇。”林文英,拍打一下大腿,揉搓一下小腿,同时想:校长说的也有道理,转开了应该逐年转呀,再等两年,反正教着了,还差这两年……这时,校长递来一杯水,她喝了两口,顿感热乎乎的。校长让她坐到火炉前烤一烤,并搬来一把椅子,她移到椅子上,炉火的温热辐射得两条腿渐渐恢复了知觉,棉裤冒着热气也渐渐干了。

在联校食堂吃了一碗大烩菜,她急急忙忙往回赶,老师们劝她:“雪停了,风可没停,这么冷,住一晚,明天天睛了再回。”她说:“学生还是让别人看着,回吧,趁中午还不算冷,明天天晴了更冷。”有的老师说:“志富有车,捎话让他来接,你家的车莫非只拉油了?”林文英一听这讽刺感十足的话,犟劲又来了,话都没搭,一头扎进凛冽的北风中,借着刚吃过饭的热身子,一口气走了三十里,倒也没觉冷。

茫茫雪原,一坡连一坡,一梁接一梁,负势延展,互相竞逐,美得让人无言。她站在一个高坡上,放眼眺望,仿佛红军在雪山上一般坚强,又如毛主席于六盘山上一般豪迈,她似乎想大喊:黄土雪原,我来了!不小心脚下一滑,摔倒在坡上,手没抓处脚没蹬处,一直滚到坡下,弄得满身是雪,还好,坡不算高,她爬起来沿着坡底的路往村里走。这样,她又得多走四五里,她边走边嘲笑自己的书生气。到了家,双唇青紫,两股发抖,一骨碌钻进被窝里蜷成一团,只听工具车开进大门,志富回来了。管他呢,她又冷又累要睡觉了。

她一定是被肚子疼醒的,由不住发出了哼哼声,志富正做饭,听到呻吟,再看她满头淌汗,头发贴在脸上,吓了一跳,问:“怎么了?你,怎么了?”见她捂着肚子,急忙让儿子去叫志霞姑姑。他将文英背上车,用被子围起来又盖上大氅大皮袄。一出大门,志霞来了,跳上车坐在嫂子身侧,儿子也要去,被志富一把推开:“你看门的!”

到了乡医院,院长让赶快去县城;到了县人民医院,已是午夜12点,只有值班大夫,见满被子鲜血都吓傻了,不敢处理,电话叫来妇产科主任。主任一来,立即组织医生护土开始手术。约两点多,主任出来说:“总算止住血了,”埋怨他们,“怎么那么不小心,孩子都三个月了。”“那孩子呢?”志富幼稚地问。“保住大人就不错了,你还想要孩子?”志富两腿一软蹲在手术室门口,泪由不住往下流。志霞又问:“我嫂子怎样?”主任回答:“流了那么多血,能好吗?虚弱得很,住几天院好好养养吧。”这时护士推来林文英交给他们,住进了二号病房。

第二天,林文英醒来,知道孩子流了,噙着泪不愿睁眼。都是她的错,她怎么偏要大雪天去联校,还一天跑了两趟;怎么有车不坐,偏要走,竟没跟志富商量;怎么能不小心摔下坡,还硌了肚子绕了路……她无法原谅自己,自责、伤心、悔恨、痛楚一齐袭来,化作汹涌的泪水默默地流。志霞在旁边劝:“嫂嫂,别哭了,流已流了,养好身子还可以怀。我哥不怨你,他给你去端蛋汤了。”要说刘家对她确实不错,自结婚到现在志富从没在她跟前耍酒疯,有时吵嚷几句,睡一觉,第二天都忘了;婆婆小姑子也把她既当老师敬重又当媳嫂爱护、体谅。听着志霞的话,她心里暖暖的,又添了些许宽慰与感动。

小产后的林文英,吃着乌鸡蛋喝着乌鸡汤,按说应该再胖些,可120斤的身体一直瘦到80来斤还不刹车,急得志富今天给买青草庄水库的鱼,明天给买刘家河水坝的虾,并劝文英:“算了,不用代了,给我看油房也挣那两个钱。”可文英不听,她心里有个两年的盼头儿,这让她更强韧有劲儿,依旧一节课不误一个自习不减。之前的健美裤牛仔裤穿上,已臀不显臀,腿不显腿,她便将领奖时穿的西服经常穿上,倒也精神,虽然别人见她宽袍大袖,风吹来,像谷黍地里披着破衣烂衫的青草人,长长的袖口少气而无力,但她自我感觉良好。

 

         

林文英扳着手指终于盼到了20029月,红头文件下来了,要求将19871月之后199912月之前的代教,且现在仍代课一直无中断的,由联校造册上报,核准够条件的予以转正。

她兴冲冲地来找胡校长,校长让刘会计翻开工资表指着签字说:“林老师,你让我怎么给你造,工资表上连你的名都没有。”林文英脑子嗡地一响:“什么,没我?怎么可能?我领了十四年工资,怎么能没我?”她坐在沙发上将历年的工资表前翻至后,后翻到前,真没有!她想起来了,那年刘会计让她在吴琪女的名字后签过字,于是她又一年一年仔细地看,从87年至2000年,同一页同一位置吴琪女赫然在目,只有99年她签的字与之前的笔迹不同。她彻底懵了,这是怎么回事?她问:“胡校长,我哪儿去了?”“我怎么知道?反正表上没你!”“可八八年你雇的我,你给我发了十四年工资。”“林老师,我可没雇你,八八年是你找贾乡长报的名。”林文英一时语塞,停了一下说:“那我去找贾乡长。”走到门口才蓦然想起贾乡长已调到外县当县长了,去哪儿问?遂返回来,问校长:“那你这儿怎么有八八年的工资表?”“有工资表,可表上没你呀!”“是啊,我哪去了?”她已懵得找不着北,也不知怎么出的办公室,出的校门。

回到家浑身黄土,像从土窝里钻出来的瘦猴,志富担心地问:“又咋了?”她这才回过神来,将事情前前后后一说,志富一听,怒火上窜:“这还不明白,这么多年,你都替别人教了!”“替谁?”“还能有谁,就是你签的那个吴琪女。”对呀,她怎么没想到!吴琪女是谁?她问。志富也不晓得,“明天去问校长,他一定知道。”

刘志富气势汹汹地走进校长办,校长见来者不善,忙陪着笑脸问:“志富,你怎么来了,今儿没出村卖油?”“少给我扯淡,胡校长,我问你,吴琪女是谁?”“我——我——,我不认识。”志富眼一瞪,一脚踢倒茶机侧的暖壶站起来。林文英忙拽住丈夫的胳膊,担心他胡闹。志富大手指厾着校长,“胡校长,我看你是胡扯校长还是糊涂校长,你再说一句不知道!”“志富,老叔真不认识!”“那以前领工资谁签的字?”“这你得问刘会计。”刘会计在志富刚进门时见势头不对,早遛了,找的人回来说去教育局办事了。“行,他办事不会办一辈子哇,我等着!”志富说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从上衣兜里掏出一瓶二锅头开始喝。校长忙去叫老事务长,老事务早已听说林文英的事,觉得校长一干人真不是东西,这不害人吗,害文英一辈子!可他人善心软,老校长一找他,他又觉得非去不能,深知去了没好脸色看没好话听,或许还挨揍,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办公室。

一进门见志富已将酒喝了半瓶,夺过瓶子说:“富富,你今天想骂骂,想打打,但不要仗着酒撒疯,欺负人。”志富嚯地站起来,想说什么肚里没词,想打又不能打,事务长是他与文英的媒人,脸憋得紫红,牙关紧咬,眼睛鼓得又大又圆,喊:“你来干什么?还想害我们呀,听上你白代了14年课,你给赔了?”林文英听见丈夫说话不好听,忙拉勾说:“叔,志富年轻,说话没轻重,您别见怪。”事务长接过话头儿:“文英,叔当年送你去代教也是好意,至于领工资这事,我真不知道,”又看看志富说,“你们也不能怪我吧,不要我,你也教不上书;富富,你也娶不上这么好的老婆。”刘志富被说得低下了头,气乎乎地坐下。“至于吴琪女,我们真不认识,以前你的工资都是刘建国代领,你们去问问他。”刘志富当下开上车回到村里,找到村长刘建国。刘建国说:“志富,叔实话告你,吴琪女就是文英坐月子时替她代了半个月课的那个女人,好像是贾乡长的什么亲戚。我领工资时也不签字,会计给了我钱,我拿回来给你,一分没多花一分没少给,叔做错了吗?”这一问又把志富问住了,埋头叹气走出来。回到家,又喝了半斤二锅头,蒙头睡了。

后来了解到工资表上的字可能是过去的贾乡长现在的贾县长签的,校长、会计怎么敢说?

莫非这事就这样算了!林文英刘志富实在心有不甘,去找父亲商量,刘建军说:“好办,你们带我明天去见校长。”天一亮,刘志富迫不及待地拉着父亲来见校长。刘建军轻描淡写地说:“胡校长,我不管吴琪女还是有其女,也不管贾乡长还是真县长,你胡校长总还在这坐着,你让刘建国给林文英捎了十四年工资,你忘了,刘建国没忘,你说你为什么给林文英捎工资?”校长被问得一时答不上来,想狡辩说不是他给捎的是刘会计给捎的,又觉得太拙劣,说出去不一定还招打,怔怔地坐在办公桌后,不敢说也不敢动。只听刘建军又说:“胡校长,你是一校之长,又一大把年纪了,得给学生后辈积德,你要造表推荐林文英,我们再长话不说短言不道,你要不造表,我拉着你去找教育局长说理。”胡校长一听这话面换笑容说:“建军,我比你痴长两岁,也算你哥子,你话都说到这份儿了,我还能不给你报。但哥子也只能帮到你这,至于上边审核能否通过,哥可帮不到。”“你只管上报,以后的事不用你管。”刘建军淳朴地认为只要联校一报,上边的事自会顺理成章。

可联校上报一年后还不见音信。这时胡校长已退休,新上任的白校长是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干劲十足,听说联校还有代教,即刻下令清退!其他两位代教,一位代了两年,一位代了半年,也不在乎,听说一月追补200元代课费,乐呵呵地领上钱回家了。两位教师所在的学校因太偏僻,没人愿意去;且学生人数少,仅四五人,便合并到邻村的学校。林文英坚决不退,她要等转正的消息。白校长说:“等什么,那批转正名单早公布了,没有你!”并把文件拿给她看,文件上列有二十一人的花名,真没有她!原来胡校长早已知道,一直压着等退休,退休了,林文英的事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不管了。林文英拿着文件,泪扑楞楞地滴在纸上,两眼模糊,手撑着桌子险些摔倒。白校长赶上一步扶她坐在崭新的皮沙发上,“林老师,你也不要太难过。你的情况特殊,我先给你向上反映反映,也请你理解我,清退代课教师也不是我的主意,是局里的意思。你先回家休息,课先让别人代着,怎样?”“你别想把我挤出去,”她歇思底里地吼,同时摇摇晃晃地走出办公室,脸色惨白,头发蓬乱,疯了一般。许多老师站在台阶上,看她步履蹒跚出了校门,下了缓坡。

林文英一直走到西沟小学,连家都没回,也没洗把脸,她正告自己必须占住学校这块阵地,一但这块阵地被夺去,自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所以她打铃上课,竟然忘了已是下午五点。学生们刚回家端起碗,听到铃声慌急地提着书包赶到教室,坐下来疑惑地看着容颜不整的林老师。林文英这才意识到早已散学,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误大声说:“同学们,今天老师走了一天,给大家误了两节新课,现在老师给你们补上,二年级先写生字,六年级打开语文课本第十页……”接着,教室里传出老师领读的声音,沙哑、低弱、绵长,缓缓滑过对面的山梁飘向远方的晚霞。

家长们诧异之余不禁抱怨:林老师这是怎么啦,一年来隔三差五就这样,还让不让孩子吃口热饭了;甚或有些人私下嘀咕:“林老师是不是被气得不正常了,上下课也没个准点,瞧瞧,上学期的成绩已跌到第六,这学期怕要出十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就是,快将学校霸占成她家的了,校长想换老师还顶住不让换,这不是活活地害娃儿们吗?”

这些话,林文英听到后泪一溢一溢往下流,满肚子委屈不知向谁说。她不明白家长为什么变得这么刻薄,不过是今年成绩有点儿下滑,之前都是第一呀,他们忘了?为了给学生赶成绩,她加了早晚自习,放弃了周六休息日,从来没多收一分钱,这些他们也忘了吗?甚至为了村里青壮年脱盲,她开过夜校,可以说村里四十二户人家,家家有她的学生,这也忘了吗?她擦擦泪,长叹一声。当然她承认自己近两年状态不佳,身体虚弱,精神恍惚,讲课也糊涂,可其中的原因家长们难道不清楚,为什么不理解体谅,给她一段调整的时间?她痛苦地闭上眼挤出一串泪珠。又站在学生的角度想,她这样确实耽误了这批孩子,之前成绩再好也不是这六个孩子的,无论如何不能耽搁孩子们学习。听说校长新配的老师,不是别人,正是刘春花,今年9月分配到东乡联校,校长令她回本村教书,她一听要顶替林老师的岗位,死活不,据说都跟校长弄翻了,现在还在家坐着,老师怎能阻学生的前程呢?林文英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腾开位子最好。至于转正,十二年都替别人教了,凭最后这两年的教龄怎么可能转了;再说这是国家改革开放富有了,有钱补养民办代教了,没这项政策之前,自己不也教得舒心而快乐吗?算了,根源还是自己太固执,放不开,正如志富说,回家看油房也挣那两个工资;虽然自己爱教师这个职业,但谁让自己不听老人言没补习,若念了师范或师大成为正式教师,谁能把自己挤出去呢?现在成绩屡降,说明自己已不适合这个岗位,一不会英语二不会电脑三不能普通话,不适应时代了,退下来吧!她擦掉泪,长叹一声,从床上爬起来洗把脸。

第二天,林文英换下那套蓝西服,穿了一套早前买下的紫色运动装,精干利落,这是小产后为了尽快恢复身体,志富买给她,鼓励她每天在校园里走几圈,她一直没穿。今天,她穿上走过街口走过校门一直向西梁走去,孩子们巴望着,她头都没回,她已让刘建国电话通知白校长自己不代了,条件是必须让刘春花来教。

春花得到消息,满村子找林老师,终于在村后的树林里追上她,“林老师——,林老师——”,多少话一齐涌上来却哽在喉头说不出来,大滴大滴的泪顺颊滚下,春花微微饰粉的脸顿时像雨润的梨花,分外娇巧,令人怜惜。林文英帮春花擦擦泪,抚摸着她秀巧的脸,像小学时一样深情而充满爱意,“哭什么,老师想好了,把孩子们交给你,我放心。”“可,林老师您怎么办?”“国家有政策了,老师自会转的。你去了好好教孩子,教得他们跟你一样优秀,老师就高兴了。回学校去吧,已到了上课时间,孩子们还在等你呢。”她将春花扳转身推了推,春花倔强地扭回头,泪流满面,“林老师,我怎么能顶您的岗位?”“傻丫头,岗位就是岗位,哪有你的我的,你不顶还有别人了。记住,一定要好好教,帮老师把落下的成绩赶起来,失去的荣誉夺回来!”春花一步三回头慢慢地走出树林,忽又跑回来说:“林老师,您与我一起教吧?咱们回学校。”林文英脸一沉严肃地说:“一个岗位,怎能两人一起教,快去上课,打铃了!”春花见老师不高兴了,乖巧地低下头转身下了土坡。直到看不见春花的背影,林文英才蹲下来,任强抑的泪水肆意奔流,哭痛快了,然后站起来走向树林深处。

林间野花棋布,众鸟争鸣。

 

         

自此,林文英对转正已不抱任何希望,死心塌地帮志富卖油。

这两年,刘志富的致富油坊销售的胡麻油可以说远近闻名,不仅周边村社的人吃他的胡油,内蒙的商人还专程来买,一买上千斤,这样好的生意,按说志富可以坐在家当老板了,但他仍要开着工具车走村过镇去叫卖。家里便全靠给了林文英,刘志富还嫌卖油单一,将临街的两间西房开了后窗改造成小卖部,凡村里人日常需要的,志富卖油时都能从城里进回来,极大地方便了村里人。所以他家的货架上既有火腿方便面也有脸盆暖水瓶更有香皂大宝油,甚至有电笔板手打气筒,邻村有紧缺的东西都来他这儿买。若当天没有,第二天志富准能捎回来。这样弄得林文英特别忙,几乎脚不沾地,刚送走趸油的,小卖部窗口已有好多人等着取灯泡二锅头。傻有明也来凑热闹,口水淋漓地憨笑着说:“嫂——嫂子,买——买馒头!”逗得人们哈哈大笑。林文英知道又是村里的几个光棍汉在背后煽淫风点邪火,顺手拿起柜台上的钳子撑开钳口,唬他道:“张开嘴,伸出舌头来,”做出要夹的架势,吓得傻有明跳下台阶慌慌张张跑远了。

临近中午,她关了小卖部去正房做饭。今天礼拜六,儿子要回来,小后生初入东乡联校还不习惯住校吃大锅饭,总说吃不饱。儿子上三年级时曾参加小升初考试,成绩不理想;五年级时她又让儿子参加了一次,成绩依然平平。她才承认小学知识与初中所学确实有很大差距,不能揠苗助长太强求,于是再没动跳级的心思,让儿子一步一个台阶念至今年刚升七年级。林文英要趁礼拜天好好给儿子补补,所以一早便从冰箱里取出猪肉,准备肥嘟嘟地烩一锅菜,再炸上油糕,儿子最爱吃了。她边切土豆边哼着山曲儿,冷不妨春花已在她身后,倒吓了她一跳,“小丫头,进来怎么没一点声音,吓得我担心切了手。”“没切着吧,我看看!”“没有,是不是闻见肉香了?”“不是,不是,林老师,告你个好消息。”“什么消息?不是又给我转正哇?”“真是,林老师,您真聪明!”春花跳皮地回答。“你这是把我当学生呀!”“不是,不是,”春花红着脸着急地辩解,“真的有转正的消息,”春花肯定地看着老师,“这次,代课十年以上的都能报名参加考试。”“还考试?老师高考都落了榜,十多年不看书啦,哪能考上,算了吧,我已死心了。”“这种考试,不会太难的,林老师,您想,报名的都是些代了十来年课的老教师,跟您一样,考题肯定是面向你们出的,记忆计算少,教材教法多,凭您十六年的经验肯定没问题,我觉得您还是试试。”林文英显然被说动了,切菜的手停下来在围裙上擦了擦,与春花一起在沙发上坐下来,问:“春花,万一老师考不中呢?”“林老师,没有万一,我相信您一定能考上!”林文英看着春花清纯而坚定的眼神,仿佛看到了八八年的自己,又涌起了澎湃的激情。

是啊,考一考又何妨?

晚上,志富回到家,林文英跟他商量。志富一听她又说转正又要考试想教书,不耐烦地说:“你还被教书害得不够么?因为教书,你弄得小产了,抑郁了,险些被逼疯,你还要教,再教就是送命了!”她知道丈夫说的是气话,没当下接茬儿。沉默了一会儿,志富又说:“你刚病好了一年,又去考试,考中还好,考不中呢?你能过了自己的心还是能过了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不用难为自己了,现在不是很好吗,你跟着我吃得香睡得好,就这样安安然然过吧!”说完拉过被子搂着儿子睡去了。

她躺下来,辗转反侧睡不着,当老师是她这辈子的梦想,只要有实现梦想的机会,她都不想错过,别人怎么想怎么说,她管不着,她不能给自己留下遗憾。一年来,她忙得像蜜蜂转得像陀螺,就是要让忙碌占去她所有时间,没有空隙想也就少了许多苦,但这是变了法子的自我摧残,没有时间思想是取代不了不思想的,只要有一点闲隙她心底的痛苦就会以几何级数的速度成倍成数倍的强度猛烈地撞击撕扯她的心灵,比如现在,折磨得她无法入睡。她正打算数数,志富搭来左臂搂住她的肩膀,低声说:“不用瞎想了,休息好,明天去报名!”她握住志富粗糙的手,将脸埋进来,挂了两点泪睡着了。

这次来报名,白校长异常热情,先亲自给林文英进行登记,然后与她面对面坐在沙发上攀谈,不仅了解她之前的代课情况还问她的家庭状况,并关心起了她儿子的学习,说:“刘舜鑫很聪明,一点就通,老师们特看好,果然这次月考考了年级第一,这样下去很有希望考重点高中,林老师,你可要配合我们好好培养哟!”说到儿子,林文英脸上的寒霜慢慢消融成微笑,谦逊地说:“还是老师用心,教得好,我得感谢老师们,一定配合好。”白校长顺势信誓旦旦地说:“你这次也一定能考上,凭十六年的教学经验,肯定没问题。你考中,我调你回中心校教你儿子。”林文英笑了笑道:“借你吉言,但愿吧!不过我可代不了初中。”“能代了,还比不上师范生?我说代了就一定能代了。”林文英惊奇地看着他,一脸不解。这时进来三位教育局的领导,白校长笑着迎上去伸出双手握住第一个走进来的领导的手。林文英知趣地躲出来,恰巧是课间十分钟,她来到七年级教室门口,刘舜鑫看见她,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走过来,“妈,您怎么来了?”“妈来看看你,刚才校长还夸你呢。考了第一,怎不跟妈说一声?”“说啥呀,”舜鑫憨憨地一笑说,“你回吧,快上课了,”随即转身回到座位。林文英想给塞十元零花钱都没了机会,伴着铃声下台阶,出校门。

十月十二日,眼看就快到了,林文英才慌了手脚,将小卖部关了专心复习起来。刘春花将自己读师范时的《教育学》《心理学》及各科“教材教法”借给林老师,并将要点全部划出来。散学后又专门给林老师讲解并与她讨论,帮助她记忆,可这些林文英都是第一次接触,名词拗口,难以理解,越看越迷糊。再着生了孩子上了年纪记性大不如前,往往上午记住的东西下午便忘了,晚上春花试考时已屎壳郎哭它妈——两眼儿墨黑,于是神也慌了,一个劲儿地反复唠叨:“记不住怎么办?记不住怎么办?像这能考中了?像这能考中了?”影响得春花似乎也有点儿急,动摇了最初的坚定,有时甚至怀疑:这是林老师吗?但无论如何,俩人一丝也不敢放松,一刻也没有放松,夜以继日,废寝忘食急训了六天。

第七天,林文英乘车去市里参加考试。

十三日回来,春花早在村口等着,看老师少气无力精神不振的样子,心里再着急也没敢多问,搀了她一把蹬上土坡,目送她绕过大榆树拐进二道巷。连续三天,林文英都没在村里露面,小隐于家,静等成绩的揭晓。第四天,林文英打电话再次问联校,电话那边是个陌生的声音:“哦,是林老师,今天一早成绩在县委大门口张榜公佈,你快去看吧!”她急忙拨通志富的手机,让他快去县委门口。三小时后,家里的电话急匆匆地响了,她看来电正显示着志富的号,想接又不敢接,直到再不接就会自动断开了才拿起手柄,只听志富在那头儿不无挖苦地说:“你可真会考!”“多少?60?”“唉——,59!”“59?”她反问一句挂了电话,呆在原地。直到志富一点多回来问她:“吃饭没?”她才想起竟忘记了做饭。志富关切地说:“知道你也没吃,我在老四猪蹄店买了两只猪蹄,我给你热热。别想了,明天继续开小卖部,这有啥了,要我说,你就没吃皇粮的命,安安心心卖油哇!”

致富小卖部时隔半月又开始营业了。林文英低调了许多,不再敞开喉咙指挥买货的,也不亮起嗓子指着傻有明骂光棍汉了,似乎一下子又恢复了一年前的样子,胆怯而柔顺,腼腆而娴静,细看却又不同,明显少了教书时的自信、温和与儒雅,多了几分自卑、躲闪与落寞。村里人虽当着她的面笑盈盈地一如往常,可背后早鼎沸了,老年人说真可惜,按说能考中的;中年人或说是不复习偏了,或说是不考题太偏了;年青人的说法更多,或曰究竟是高中未毕业,不行就是不行,或曰将学生教成那样,还想转正,天要不瞎,或曰代了几天课就想瞎蹦哒了,也不照照镜子,或曰卖油的考中才是怪事,或曰做买卖还嫌挣得不够,还想吃财政,真是人心没足蛇吞象……这些话一句不落地传到她耳中,她有点儿惊讶,有点儿不解,甚至怀疑这些话是乡邻们说的吗?起初她不信,可随着传言日多,不由她不信,当得知最后一种“或曰”竟出自每天来她家拉家常,她的好邻居刘家熄妇儿口中时,她有点儿看不透乡人了,怎么成天见面嘻嘻哈哈的乡亲们忽然成了仇家与看客,不是诅咒就是嘲讽。她开始怕见人,尤其怕看见一面面笑脸,她看不出笑里的蕴意也猜不透笑后的深意。她不想开小卖部志富硬让她开,于是她就只说跟买卖有关的话,再不多言再不含笑,像机器人没有感情也没有表情,即便傻有明在他人的怂恿下再怎么放肆,她都默默地忍了,从早忍到晚,从周一忍到周五,静等儿子礼拜天回来专心给他做最香的肉烩菜油炸糕。

 

               

时间长了,别人也习惯了她不说话,将五块钱扔在柜台上说:“二斤醋。”她收起,扔两袋醋一块钱出来。不过村里总有好事者,这天村长刘建国的老婆买了一包卫生巾正欲走又返身从柜台口探进头来喊:“林老师,林老师——”林文英正要开门去正房听到喊声只好返回来问:“忘了买啥?”“什么也没忘,你靠近些,我跟你说——”林文英看她鬼眉溜眼的表情,不情愿地回道:“啥也别说,我不想听。”若别人也就被这话挡回去了,偏偏这婆姨也轴,继续说:“爱你听不听,反正我想告你一声。我听说跟你一起考的一位老师考了57,人家送了‘一个’,现在已上了班。”“送了一个什么?”“唉呀,就是一万块钱!”“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你是教书教傻了吗?当今这社会就没有不可能的。你还考了59,事情应该更好办,赶快让志富给跑跑,别光顾卖这,”她扬了扬手中的卫生巾。这时刘木匠来买烟,眼睛死勾勾地盯着建国媳妇儿扬起的右手。建国媳妇儿瞪了一眼说:“看什么,你家老婆不买呀!”刘木匠自知失态忙低下头嘟噜:“我没老婆。”建国媳妇儿扑赤一笑转身便走,临走还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俩一眼。林文英早递来一盒五台山,多年来刘木匠只抽五台山,便宜又解瘾,接过烟木匠撩眼看了她一眼说:“村里人就这样子,你别跟她们一般见识,放宽心,想开点就好了,”显然木匠没听清她们说啥,以为又是嚼舌头,同时拆开烟抽出一根,打火机打了数下都不冒火。文英递来一个说:“一块钱,不用给了。”木匠也没坚持给,下了石阶向家中走去。

林文英想着建国媳妇儿的话,这可能吗?以前也听人们说送礼办事,可这么大的事,如此明目张胆,她还是不相信。可建国媳妇儿话中考57分的叫张霞,西乡紫坪村人,曾在本村代课,与她经历相似,去市里考试时在火车上坐在她对面,俩人谈得挺投机。张霞也喜欢看《人生》与《平凡的世界》。她想给张霞打个电话,又觉得不妥,便静等志富回来。志富一进门,她就将这话迫不及待地告诉他。志富说:“这简单,我明天去紫坪卖油听成一下。如果是真的,咱们也想法子托个人,一万块钱咱们有了。”听了这话林文英心里暖暖的,深情地望着志富,关键时他总是她最有力的后盾。她有种想靠在他胸前的冲动,志富看出她的异样儿问:“你这是怎么啦?”“没怎么,”她急转身去做晚饭。

第二天中午,林文英正给儿子炸油糕,电话铃响了,儿子接起来:“喂,爸爸,什么事?”“让你妈接电话!”林文英早已跑来从儿子手中接过手柄问:“怎么样?”“真的,村里人说张霞考中老师去上班了,具体去哪儿不清楚。”“那你回来吧,咱们合计合计。”“好,我顺便从银行取上钱。”林文英放下话筒,不由地哼起了山曲儿,觉得别人57能教书,自已59肯定没问题!

经过合计,志富打算去找一位副县长,这位副县长与他三叔有些交情,昨晚他三叔已帮他给副县长打通了电话,简要地说了情况。今天星期一,副县长恰巧在,要他一早上班之前去家里,所以五点他便起来,将兜在信封里的钱装入外衣的内兜里,开着车急匆匆地往城里赶。天虽然还飘洒着小雪,但没有一丝风,一点儿都不冷,况且他在车轿里又补装了一个暖风王,吹得热乎乎的,他打起了口哨。忽然一只野兔从车前跑过,他本能地一踩刹车,工具车失去了控制,在白皑皑的路面上旋了两圈,摇头摆尾地冲向路边的杨树。

等他醒来已在县医院的病床上躺着,他想抬头可疼得厉害,母亲按住她,父亲在一旁坐着,林文英见他醒来从桌旁走过来。他问母亲:“我没事哇?”“没事,一些皮外伤,养两天就好了。想吃甚了?”母亲反问。“甚也不想吃。”看到这林文英将热好的奶送到他嘴边,他含住吸管吸了几口,摇头示意不喝了。天黑了,父母回了城里的姐姐家,只留下林文英陪床。文英这才坐在床边将手伸进被子里握住他的手说:“你怎么那么快,将路旁的树都撞断了,幸好撞在了你的侧面。”“车怎样了?”“还车呢,先管你吧!”“我这不是没事吗?”“幸亏没事,不然我可怎么办。”“车到底怎样了?”“拖到汽修厂了。”“我被撞晕了?”“嗯,睡了一天,医生说是脑震荡,需要好好静养。”“那没事,其他地方没毛病哇?”“这还不够吗,还要什么毛病?”他咧开嘴嘿嘿一笑说:“我以为断了个一半件,所以不敢问我妈,也不敢往下看。”“说也真是万幸,看那现场,我以为你不顶事了,满头鲜血,玻璃碴子洒了一身——”“吓着你了?”“能不吓吗?进急诊时医生都说这人可严重了,出来却高兴地对我们说:你可命真大,什么事也没有,输两天液就能回了。我们不相信,特别是你妈还在追问,医生说:你是想让你儿子有事?她才不问了。”“阎王见我人好,舍不得要我,我还没给你办完事呢。”说到这事,文英低下头转身取来橘子边剥边说:“不说这事了,都是这事扰的,志富,咱们要不不用办了?”“怎么?你跟我大大说了?”“他逼着问你一大早风风火火干甚去,我只好说了,”文英低声解释。“不管他说甚,事情到了这儿,已经跟人家说好,肯定得办。我大大就是心疼钱,没啥意思,你别多想。我明天能出院不?”“那怎么能?不行,养好身体再说,已经说好的事,不急在这一天两天。”“嗯,也是,你上来与我一起睡吧。”“不正经,我睡那支床,那个病人是城里的,晚上不住。”说完俩人休息了。

志富被病房里药味骚尿味血腥味消毒液味混杂成的怪味熏了五天,头不疼,胸闷,一出院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觉得湿润润甜丝丝的,倍感神清气爽。正午的阳光晒得冰雪消融,道路泥泞,他可不管这些大踏步踩着雪泥上了出租车。姐姐想留他住几天,他没心思,一心想与文英赶回家,一是太想儿子了,二呢想尽快给文英把事办完好安心去卖油。他们二人路过东乡联校顺便接上儿子,回到家,母亲叫他们吃饭,他俩对视了一眼跟着来到后院。婚后他们住在前院的新房,油坊与后院一排,多年来一直没与父亲分家,因为他只有一个姐姐嫁到了城里,村里人说他老子的就是他的,况且他还得靠父亲给榨油。但父亲太严厉,他从小就怕,即使喝醉酒也不敢在父亲跟前撒野,所以去后院吃饭其实是件不轻松的事,可母亲已准备好,不得不去。母亲做了好多菜,竟然有卤猪蹄,志富五天没喝酒想喝几口,见父亲一声不吭,都没敢向母亲要。没酒,再好的菜都少滋无味的,他各样儿吃几口又吃了个馒头。等父母吃完,文英与母亲收拾了餐桌洗了锅,儿子睡着了,他便急急地回到前院,提了瓶“闷倒驴”跳上炕,让文英取来油炸花生大豆急不可耐地自斟自饮起来。

晚上,林文英才告诉他,在他们赶到现场时他身上装的钱不见了,“什么?”他一瞪眼坐起来,“你怎不早说?”“你大大不让告你,再说,即使早告你也是干心疼没办法,肯定是谁路过以为你死了,见没人,掏走了。”志富躺下来叹了口气。“别心疼了,以后我跟你榨油,一天多榨一小时,咱们再慢慢往回挣,”文英安慰他。他侧身看了看文英,“就你,能抬动胡麻还是能舁动麻糁,还是我榨哇。”文英笑了笑,志富也笑了。

第二天一早,志富又来到三叔家请三叔再给副县长打个电话,三叔的态度发生了180度逆转,对他吼:“富富,你以为副县长的电话是你家电话,谁想打就打,想啥时打就啥时打呀。上次人家等你,你没去,这次还会等你吗?”“不是,三叔您知道,我——”“我知道,人家副县长不知道哇!再说,这么大的事,你不跟你大大商量,让我夹在中间受气,我不管了,你想去自己去找哇,再不要来找我,”说完,三叔出门去给牛添草料,将志富晾在了炕沿边。听三叔的话,父亲因这事埋怨三叔了,不会呀,给自己的儿媳妇儿安排工作,他还会生气?

志富决定去找父亲。

从父亲家出来志富没跟林文英打招呼,一声不响地开着三轮车去附近的村庄卖油了。晚上回来,文英问:“三叔给联系的怎样了?”“哦,副县长这两天去外地考察了,说要半个月,得等人家回来。”“半个月,这么长!回来还能办吗?”“应该能吧!”志富模棱两可地回答。这半月,林文英有些度日如年的感觉,看着表,翻着日历,每天晚上志富回来她都想让他再去问问三叔,可见他累得倒头即睡又不忍心叫醒。终于捱到第十四天晚上,他推醒志富说:“你要不再去问问三叔。”“问啥?”“问副县长回来没?”“哦,”志富迟疑了一下道:“好吧。”志富走到村东三叔家的院子外,闪到东墙下蹲下来,望着天,今天应该是十五吧,月亮这么圆,照得对面谷场里的草堆都清晰可见。他要想一想回去该如何搪塞文英,再不能说副县长外出考察了,就说病了,她让我去探病怎么办?就说副县长调了,这瞒不住她,看来明天需去一趟县城了。想好,他返回家,文英见他瑟瑟直抖,问:“你这是在院里站着来吗,怎么冻成这样?问的怎样了?”“让明天上午去。”“真的!”文英眼睛一亮将头靠在他后背上,他心一动,想:她是我老婆,这么信赖我,怎么可能瞧不起我?我怎能骗她。志富决定明天去找副县长,上次三叔已告诉他副县长的住处,他要直接去找,为了她!

如上次,天不亮志富出发了,工具车还没修好,开三轮车太冷,林文英给他叫了出租车。他坐在司机座椅后,心里不停地翻腾着,一会儿是父亲的严辞训教“傻小子,你家媳妇儿心高了,你花钱给她转了正,成了正式老师,就不怕以后她看不起你另攀高枝?”一会儿又是文英水汪汪的眼睛期盼地望着他问:志富,办的怎样了?一会是母亲语重心长的话“富富,你爸考虑得长远,女人心海底针,你别太实心了!”一会儿又是文英藏在他怀里或依在他背上暖暖的感觉……他叹了口气,将手伸进黄大氅下西服的内兜里,捏了捏钱又抽出手来,反复了三四次,最后一狠心从那沓钱中抽过一叠装进另一个兜里。司机从后视镜中看见他如此动作,定是怀疑他有所图谋,紧张地问:“你掏烟吗?”“嗯,”志富真的掏出两根福云,递给司机一根。

到了县城,在古城墙角下了车,志富走进西三道巷。巷口一对老年夫妇正吆喝着卖老豆腐油条,他走过去又折回来坐在一个空位子上说:“两根油条一碗红饭。”等饭的当儿,他眼睛不住地扫瞭第二家不起眼的铁栅栏大门。老人先上了两根油条,在递给他红饭时悄声问:“是想进那院里吗?”他抬头看一眼老人点点头。“吃了赶快去吧,今天在了。不用怕,准备好这就行,”老人将刚放下碗的手指搓了搓。听到这志富更有信心了,三五口吃完急匆匆向铁大门走去,开门进去才发现里边的院子很大,有前后两排房,每间房子都一模一样,灰砖碧瓦蓝漆门,原来这是某个单位的职工宿舍。他一下慌了,不知该敲哪道门,愣了一瞬又不敢呆站着径直向里走去,穿过砖砌的拱门,两行松树修剪得十分整齐。他沿着曲折的甬道一直走过去,到了一家门口便硬着头皮敲了敲,开门的是位七十多岁的老婆婆,问:“你是谁?有事吗?”志富心想,果然错了正要转身走,又想既然敲开了问问吧,便问:“郝县长是哪家?”“噢,这就是,进来吧,在里边。”志富急忙进去,顺着婆婆的指引走过去才发现这又是一条回廊,沿回廊上了一道楼梯像是进了某座小楼的后门。一转弯他糊里糊涂进了一间宽敞的屋子,对面沙发上坐着一位干部,肯定是郝副县长,因为屋里再没有第二人。他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话,急忙将小信封放在干部面前的茶案上,干部像是捏了捏厚薄,摔给他道:“你这是干什么,快收起,你的事,你叔跟我提了。考了59,是吧?稍有点儿遗憾,不过没关系,再好好复习一年,明年还可以考。今年这批已结束,成绩也公布了,不用瞎跑了,主要说考的成绩,不要听人们瞎传,说花钱能办事,没有的事。赶快收起,回去让你老婆好好看书。”边说边站起来将信封揣给他,连推带攘将他推出来关上了门。他又迷迷糊糊走出来,转过巷口,不知该去何方?在街上行尸走肉般溜达到近午,进了“老四猪蹄店”要了两只猪蹄一盘凉拼一瓶牛栏山开始埋头喝闷酒。

晚上八点,林文英终于盼回了志富,他却是一身酒气,一头栽到被子里已鼾声如雷。文英可睡不着,眼巴巴地等志富酒醒。约两点左右,和衣而卧的文英听见有响动睁开眼看见志富正要下地倒水,她急忙起来说:“我给你倒。”志富不好意思地看着她问:“你还没睡?”“你喝成那样,我敢睡吗?”“在城里遇见两个常在咱家买油的硬要一起吃,本来已快到车站了,又把我拉进去。”“怎样了,事情?”“唉——,”志富叹口气说,“副县长说今年不能了,不过明年还考,你这回好好看一年书,一定能考上。”“钱送下没?”“人家根本不收,人们尽瞎说哩。”“那是人家不想给咱们办,二叔也只是认得,要不是亲戚。只是明年还会考吗?”“会的,县长说的话还会骗人?你好好看书哇。”“嗯,睡吧,不说了。”

 

               

刘志富是林文英这世上最信任的人,甚至超过了她对父母的信任。所以一年里,她除过卖油卖货做饭稍有空就看书,借春花的书被批得密密麻麻,笔记也做了四五本,一心想凭实力考得转正,一心等着七月的到来,终于听说七月十二日开始报名了。林文英兴致勃勃地来到联校,白校长问:“你有事吗?”“我听说能报名考试了?”“报啥名?”“就像去年一样,考试转正。”“你听谁说的?”“电视上不是飞播通知了吗?”“哦,那是在局里报名,你去问问吧。”当她几次转乘顺车到了教育局已是下午三点半,政教科门口早已人头涌动,她挤进去说要报名,工作人员问她啥毕业,她说八八年高中,工作人员说别起哄了必须是近五年毕业的大中专生且年龄在30岁以内……她一听两眼发黑腿一软晕倒在报名桌前,两名男工作人员急忙将她翻转身平躺着用力掐住人中。不一会儿她醒了,见众人围着看,她想站起来可浑身瘫软没有一点力气,有人提醒:“别动,躺会儿吧!”一名工作员问:“你家里有电话吗?”她少气无力地回答:“家里没人,我男人有手机,135****5784,”几句话竟累得她浑身出水,额上的汗珠豆粒般往下滚。志富赶来时,她已被工作人员安置在隔壁的一支床上,身体亦好了许多,手撑着可以坐起来。她认为自己是因急于赶路从早上自中午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身体虚弱,乍听不能报名一着气晕倒了。志富急忙到对面给她买了三个刚出炉的热饼子,又将开水给她用两只杯子来回倒,到温度晾至适中递给她。她一口饼一口水,一口气吃了两个,觉得恢复了体力便下了床。这期间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工作员边照看边告诉她,像她这种情况,去年考试选拔转正是最后一批,也即最后的机会,以后不可能了,况且没转正的全县基本没了。她说去年没及格的有23个,怎么基本没了,工作员讳莫如深地笑了笑,再没说什么,劝她回去一定要注意休息。

林文英出了教育局大门摔开刘志富径直向前走,泪已淹没眼珠,逐渐汇成两道小溪顺着鼻翼流下来。她身体发冷打颤,感到从来没有的虚弱、孤独与无助,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躲避一下却发现藏无可藏,炎炎烈日逼烤得她汗流浃背,她却以为淋了一场透雨。她想笑,笑自己的愚蠢,竟然相信副县长的鬼话;她想哭,哭自己的老实,怎么双耳不闻窗外事辛辛苦苦复习大半年,然而她笑不出也哭不透,如行尸般摆动着僵直的身子。志富生怕她被车撞着,紧跟在后,一直到县城中心广场。林文英才在花畦旁坐下来瞪着他吼:“你跟我干什么?”他没回答,在她对面席地而坐。沉默了许久,林文英说:“你回去吧,我今天想去巧英家住一晚,你别担心,我没事。”“那我送你去,”志富说着站起来,文英也站起来,一起向广场东走去。

林文英没有让志富来接他,她不想看见他,巧英的话不停地在耳边回响:“我听说你男人怕你转正后瞧不起她,飞了,将送的钱抽回五千,人家嫌少,将钱扔出来,没给你办。”这话像一把刀刺穿胸膛直抵心脏,她疼!她不信向来实心诚意的志富,在她人生最关键的一步会这样,她想马上去质问,又没有足够的勇气,不知如何发问,万一只是流言会伤及他们的感情的。十多年来她与志富虽红过几次脸,但床头吵架床尾和,从没有彼此怀疑过,这次……她跳下公交车痛苦地向西沟走去,站口距村里还有八里路,初夏的阳光正毒,晒得蝉声四起,暑气早已上升,但林文英从来就这么犟,根本不管不顾,若稍微注意点儿也不会首次流产二次晕倒。这会儿她专门跟志富较劲儿:你不是不管我吗,我还不用你管,偏不坐你的车;你不是怕我飞吗,我就飞给你看,我不信没有你就转不了正,教不上书;我没资格参考了,可我代了整整十六年课,不信讨不到说法!

回到家,她写了份材料,又没吃一口饭,收拾上日常用品便走到农村公交候车亭等下午返城的公交,她要去信访办。材料递上去,好久都没回应,她已在巧英家住了五天,再不能住下去了。巧英又劝她,县里根本不管事,要想解决必须得上市里,要么直接去省里。是啊,去省里可以找刘尚德,那个作文写得最漂亮的五年级小男生,现已在省日报社工作,他一定能帮上忙。

于是林文英回到家,找出刘尚德的联系电话与工作地址,顺便带足路费。

志富知道她要去上访,火冒三丈地吼:“你不用去丢人现眼了!”“我这不丢人,你鼠肚鸡肠,偷瞒顺事才丢人!”林文英气愤地嚷。“你——”志富脸憋得通红,却说不上话来,用手拽住她的包。她用力一甩挣脱志富,跑出大门。

到了省城,下火车,出站口,只见人头攒动,声音嘈杂,林文英脑袋嗡地一声,头大了,在街口的地下通道里转了两圈已辨不清方向。这时一辆摩托车从前方驶来,经过她身旁时,后座上的人突然伸手抢她的背包,她死死拽住包的一头大声喊,歹徒见状加大油门,呼地一声将她拉倒在地拖了十多米,林文英被摔在路边,头碰在路牙石上晕了过去。周围的人拨打了120,急救她住进了人民医院,医生在她手机中查到志富的号通知他赶快来省第一人民医院。志富到了急诊,医生告诉他,病人脑部右侧有大块瘀血,且仍在不停地渗血,需马上开颅止血,若再耽搁恐有生命危险。志富扑通跪下来泪流满面地央求:“医生,求你,无论如何救救她,钱我马上去交!”医生急忙拉他起来,说:“那你敢快签字吧,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抢救,你放心!”志富颤抖着手在《手术通知单》和《手术知情书》上签了字,看着文英被推进手术室……

手术做了五个多小时,林文英出来直接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由专职护士医护。志富也只能在窗外瞭望,文英浑身被各种管子缠绕着,输送的、监测的、引流的。这时林文英的父母也来了,爬在玻璃上老泪纵横,心疼地看着女儿,嘴唇抖动得如秋风中的落叶。刘木匠是偷偷尾随而来的,蹲在住院部的外墙下默默祈祷:文英,你不能有事!不会有事的!

此刻的林文英却正迷幻于甜蜜的喜庆中:倏尔站在舞台正中心,五彩缤纷的灯光聚在她身上,校长将“模范教师”的荣誉证郑重地颁给她;倏尔又戴着红花走在村中的大街上,人们敲锣打鼓夹道欢庆,因为她又给夺了全乡第一;倏尔局长将一本大红的聘书递到她手里,她终于被聘为了正式的人民教师,她高兴、激动……

泪禁不住从眼角流出,护士帮她擦了擦,似乎听见她喃喃地问:“我能教书了吗?”

 

               20171031日定稿

编辑:赵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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